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矫:矫正?错误的事情纠正过来?那么矫情是把错误的感情纠正过来吗?手头可怜的一本新华字典告诉我说:矫情,故意违反常情,表示与众不同。由此激活了我的一系列“矫情”之举,不妨举出一二。至于该不该纠正过来,则当另论。
一
星期天早晨,乘方城至南阳的大巴。没想到乘客还挺多,熙熙攘攘。上了车,找了一个靠后一点的座位。因为带着两只手提袋,想一个人独坐,可以将袋子放在身边。这样,车厢内的一切都尽收眼底了。
目光散淡地望着车窗外。一辆电动三轮车停在大巴面前,那个年轻的母亲从车上下来,接过后面座位上少年怀中的婴儿。少年脊背上驮着一个硕大的帆布书包,从三轮车上拎下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。年轻的母亲招呼少年登上大巴,她尾随其后,怀抱中的婴儿转动着小小的脑袋观望着车厢内。少年找了一个中间一点的座位,转身将手中的大塑料袋子举过头顶,塞进行李架上,坐下。年轻的母亲却怀抱婴儿站在车厢走廊上犹豫不决。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来啊!售票员喊道。不,我还下车呢!年轻的母亲赶紧将手中攥着的一张百元钞票交给少年,嘱托道,记着打饭卡!说着就匆匆下车。怀抱中的婴儿似乎朝少年望了一眼。少年答应着将钱装进上衣口袋。忽然少年大声喊道,妈,再给我五十!年轻的母亲怀抱婴儿刚要跳下车去,返身回来,一只手急匆匆地打开身上背着的黑色小挎包,掏出一张百元的递给少年。多打些饭卡啊!她紧紧地叮咛了一句,立即下了车。少年再次将那张钞票装进上衣口袋,并用小手朝口袋的低部使劲按了按。
我以为大巴已经启动了肯定要走,但司机迟迟不动。车下那个年轻的母亲大约也听到了大巴的引擎,就将电动车的钥匙插进去,然后她试图将怀抱中的婴儿放进后车兜里,这让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。那么小的孩子,一个人坐在后坐能行吗?但孩子头摇着不愿意进去。她只好重新抱好,跨上了电动车。她一只手抱紧婴儿,一只手握着车把,电动车徐徐地拐弯,向前。然而,大约一分钟后,那辆三轮电动车又返回来了。因为年轻的母亲在扭头回望的时候发现大巴没有走。车上,那少年肯定也看到了他的母亲与弟弟(或者妹妹),急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但旋即又坐下了。此时,我的鼻子一酸,双眼禁不住蓄满了泪水。但很快就偷偷地揩去。大巴终于走了,而年轻的母亲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大巴的屁股。
后来,一路上,我的情绪因此无法恢复。我总是不自禁地朝前边那个少年看上一眼。仿佛他就是我的孩子,我远在学校的娇儿。而我却远远没有那个年轻的母亲勇敢,至少,她敢于承担两个孩子的养育之艰辛。无论是为社会,还是为她自己。
二
那天上午,骑车穿过高新区工业园2号园区的时候,忽然看到十字路口的边缘搭了一个简易的戏台,几根生锈的钢管,几根老木头,黄麻绳将它们拴得紧紧的。上面是破旧的但依然红灿灿的丝绸戏幕,正前沿一行醒目的大字:邓州孟楼越调。演员正唱得起劲,听不清楚喇叭里唱的什么。我对戏词一向不敏感。但忽然听到了薛平贵三个字,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。于是我情不自禁停下车子,自然地朝前边巡视。这一看不打紧,忽然看到台下一片白发:那些老太太、老头们参差地坐在柏油路上,高高低低,一个挨着一个,密不透风。而太阳恰巧高上三杆,斜斜地照射在他们的头上,肩上。他们的白发在阳光下熠熠寒光,他们的脊背在阳光下躬成了起伏的丘陵。我忽然一下子哭了,泪水奔涌而出。我似乎并没弄清楚怎么回事,我擦拭着,但越擦越多,甚至像放声痛哭。我想,那一刻我一定兀自发现了一个令人寒噤的真理:老与死亡的莅临,无不存在。我一定联想到了我自己,我不也正在渐渐趋向衰老与死亡吗!他们的今天,就是我的明天。我会很快加入他们的行列。而所有能打发掉衰老的无奈之举,恐怕也就是聚集在这露天的戏台下,听戏了。
当我无法擦干净我的泪水时,慌忙逃走。带着今生这场不可磨灭的记忆:十字路口、邓州孟楼越调、薛平贵、满头满头的白发,躬起的脊背。
三
从那条瘦长的柏油路穿过一条东西走向的窄窄小路,往前走,沉默的车轮陪伴我沉默的思绪,一切都是寂静安详的。突然,仿佛从天上掉下来似的,仿佛来到了梦境,那么多的人啊,那么多的小商贩,花花绿绿的招牌,花花绿绿的地摊。路边上的两棵大树上横扯着一根铁丝,铁丝上悬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。席地铺着的塑料单,运动鞋林林总总。一张床,一张桌子足以摆放下许许多多的小商品。茶瓶、塑料盆、小梳子、小镜子,拖鞋、卫生纸、铁碗、茶缸,应有尽有。而围困着这些缤纷的地摊的是一群少男少女。他们伸出纤细的胳臂挑拣着那些小商品,他们从衣袋里掏出纸币。他们青春的脸没有表情却被阳光照射得熠熠生辉。他们仨仨俩俩的,或几个女生,几个男生,或男女生相间。他们的脚步又是那么的快,如风,如雨,如闪电。而他们蹲在地摊边沿上的神情又是那么的踌躇。他们把茶瓶掂来掂去,塑料盆拿起又放下。年轻漂亮的女生,朴素的衣裤,修长的腿停滞在化妆品摊沿,迟迟不肯离去。而这一切又似乎过于严肃,过于机械,似乎缺少了什么。没有灿烂的笑脸,没有嘻嘻哈哈的打闹,俏皮话,没有相互的追逐。这群原本活泼的身影,像被无形的什么东西锁定了似的,是那么的神秘而僵硬。当我的双眸从这群少男少女的身体上收回,蓦然看到墙壁上方悬挂的大红条幅:“学习改变命运”!至此,我盈满眼眶的泪水终于倾泻而出。
其实,我每每看到学校,看到学生,就禁不住眼眶潮湿。而每每依靠成年人的理智抑制它,每每在瞬间的心动悲痛之后就能过去,不至于让泪水夺眶而出。但那一天,那天我生生是泪如泉涌。直到从那一长溜的花花绿绿中穿过,直到过了312国道进入七里园,我依然泪流不止。我知道,这一场景激起了我深埋了20多年的学校情结。或者说是一种无形的枷锁,它早已套牢了我的灵魂,无法挣脱,也根本挣脱不了。
我想,六十年代出生的人,大凡参加过高考的人们都会不同程度的患上这种“学习”疾病。因为大家经历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高考,很多人屡年参考,屡年落榜。其艰辛不可言喻。那时,学校的条件非常简陋。在我复读的那一年,去了一所乡高中。没有寝室,以教室替代。那么大的一个教室,塞满了我们的身体。没有床铺,大家一律打地铺。一张苫子挨着一张苫子,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。半夜,大家都是从自己的铺位上爬出来,爬过几个铺位,再从狭窄的中间空隙里穿过,才能抵达房门出去方便。往往一个人起夜,能连锁到整个教室的所有同学。如此,大家轮番起夜,瞌睡小的同学就根本无法入睡了。多亏那时青春年少,瞌睡大,不知道什么叫脑神经衰弱。而更让人惊心的是,当大家睡得正酣的时候,会突然遭遇老鼠。或耳朵,或脚趾,或手指,不定什么地方,只要你不小心伸出了被窝,就随时有被老鼠袭击的可能。常常是夜半的一声尖叫,惊起大家的好梦。无疑,有人被老鼠咬了一下。于是大家都胆战心惊。也有胆子大的同学,从小生长于农村,见怪不怪。而对于我,则是刻骨铭心了。
吃饭的时候,远远的没走近饭厅,就能顺风闻到一股股呛人的红薯面酸味,骤然间你会呕吐,仿佛胃里早已聚居了膨胀的酸水。那味道阻止了无限的食欲。迫不及待吃上一个纯白面的馒头,就是那一刻活着的全部意义了。于是,当我的同学们看到我从小小的窗口里举着一个胖胖的白面馒头时,可想而知,他们的神情,他们的嘴唇蠕动,他们手中敲得咚咚响的碗筷,是怎样一副模样了。而我每每无限的羞愧,仿佛高人一等的家庭条件是一种负担和罪。但我依然无法拒绝那白胖的馒头。更无法下咽那粗砺的苞谷面、红薯面饼子。我不吃食堂的菜,水煮白菜和萝卜,几乎没有一滴油、酱油,生生的一股刷锅水味道。我排斥这样的蔬菜,我吃5分钱一碟的芝麻酱,或自家带来的咸菜。为此,我的身体严重缺乏维生素,害了一年的鼻炎,无论怎样治疗都无法痊愈。那时,我的书桌抽斗里塞满了治疗鼻炎的药片,我成瓶成瓶的吃,中西药轮换着吃,往鼻孔里打针,无济于事。直到离开了那所中学,回到家,我的鼻炎才不治自愈。从那时起,我才知道身体与维生素的关系。
课堂上,大家寂静得出奇。没人说话,没人做小动作,没人打瞌睡。大家生怕漏掉老师的某一个字,某一个问题。大家恨不得把书本吃进肚子里,恨不得一天读完一个学年的功课。惜时如金。即使在课间休息的时候,十分钟的时间也被利用得没有缝隙。三分钟的快速进厕所方便,三分钟的复习刚刚讲过的课程,剩下的四分钟用来预习下一节课程要讲的内容。上厕所的同学们,轻轻地离开座位,再轻轻地回到座位。那时,大家几乎都是农民的孩子,都穿着布鞋,再加上小心翼翼,脚步声几乎不存在。惟独我,一双皮鞋不敢走路,踮着脚从走廊里穿过,出了教室才敢放开步子。等我回到教室的时候发现如果掉一根针,大家都能听见。于是越发踮着脚了。后来,我干脆将那皮鞋脱在了县城,和同班的女生一样,穿起了布鞋。至今回想起来,也没有弄明白,为什么我们把课本都吃进肚子里了,却没有考上大学。以至于后来辗转不得不考入成人高招。
而自此,经历了三年的高考之后,就不自觉地患上了一种莫名的疾病,我把它叫做高考病、学习病,学校病。因为从那时起,潜移默化,如果哪一天没做任何事情,没读书,没工作,那么在自己的身体里就仿佛缺少了什么,在心灵的深处就仿佛犯下了罪过。今天我什么也没做啊,没看书啊,浪费了多么好的时光!那可是半天的时光啊,就那么生生浪费掉了?唉!就这样,在自责与惋惜哀叹中,灵魂遭受着强烈的折磨,痛苦无比。
时过境迁之后,进入中年之后,这种习性仍然没有改变。只是稍微减轻了点而已。深究其形成的原因,表面上是高考所致,而骨子里却是那几个大字“学习改变命运”的牺牲者。是的,七十年代末,八十年代初正直中学时代的那一代人,几乎无一不抱着学习改变命运的观点去发奋读书的。农民的孩子们想通过高考跳出农门,取得一张城市户口的绿卡。城市的孩子们因为有姐姐哥哥下乡的先例,有他们寻找工作的极其艰辛,不想重蹈覆辙。他们只有通过高考自己参加工作,减轻父母们的忧愁和负担。于是,就有了那么多的高中复读者,连续参加五六年高考的比比皆是。最后,神经错乱的,身体衰竭的,走向极端的,大有人在。我的目睹将会在我今后的文字中渐次展现。
需要说明的是,至今,我也没有指责“学习改变命运”。我只是面对这几个字,深感人生的沉重与艰辛。上帝造物多么吝啬,为什么不给予万物轻松快乐?活着的人,所承受的永远都是苦痛。痛苦远远大于幸福;我只是二十多年来,每每看到学校,每每看到学生,就蓦然触动了那根根植于我灵魂深处的神经——仿若又回到了我的青春年少,仿若那个坐在教室里的人是我,他所有的苦读都是我。而更可怕的是,他们不是我,他们是下一代,是我儿子,是我们生命的延续——是沉重与抗争的延续。多么可怕啊!
于是,我只有泪如泉涌。在这个世界上,这脆弱于我,永不分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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